孟晖讲宋朝美学：看得见的大宋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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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惊奇于自然界的多姿多彩、斑驳陆离；到如 今，感慨于人世间的风云变幻、苍狗浮云。生活在信息时代 的人们享受着现代文明，举手投足之际都可以神交古人，上 下五千年，经史子集，只要你有兴趣，完全可以醉心于故纸 堆中，电脑之前从中找到自己的乐趣。当然，从书本上、网 络中得来的乐趣，多少有别于从生活中得来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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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与友人神聊，一位好友的几句话深深地嵌入了 我的脑际：“年少的时候不更事，懵里懵懂地戴上了红袖 罩；年轻的时候想做事，循规蹈矩却着了小人的道；奔六 （六十岁）的时候无所谓，走来走去还是老一套。”

老友的神聊引发了我无涯的思绪，顿时想起了 睫德 经｝里的那句名言：“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高深莫测的 老子是主张“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的, 寻常人所看重的“智慧”、儒家和政客们所提倡所鼓吹的 “仁义”，在他老人家那里却是个贬义词。在老子那里, “智”和“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知人”和“自知” 也是两个全然不同的境界。人生的悲剧就在于长于知人而暗

于自知。中国的先哲教导说：“人贵有自知之明。”西方的 哲人提示说：“认识你自己了但是从古到今，不论是英雄 豪杰，还是芸芸众生，能够真正做到自知之明、活得明明白 白的却屈指可数。究竟是因为什么，使人无法活得明明白 白，只能是糊里糊涂？

有人认为，唯有加强学习和修养，使自己不断充实完 善，有知识有涵养，才能活得明白；有人认为，世风日下人 心不古，做人不能不讲究谋略，唯有工于心计，善于自我保 护，才能将世道人心拿捏得一清二楚；也有人认为，万物皆 备于我，不假他求，只须反求诸己，将自己内心的慧根开发 2 出来，就足以光照天地，见微知著，明察秋毫。

H 关于“明白”的内涵外延，前贤的定义可谓周详之至：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横眉冷对千夫指， 俯首甘为孺子牛”；“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人生自古谁 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进 出的洞敞开着，一个声音高叫：出来吧，给你自由！我渴望 自由，但是我深深懂得：人的身躯，怎能从狗洞里爬出！” 与让人热血为之沸腾的，还有另一类全然不同的信条：“宁 教我负天下人，'毋教天下人负我”；“人不为己，天诛地 灭”；“千里做官，只为吃穿”；“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 下攘攘，皆为利往”；“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拔一毛 而利天下者，不为也。”如此等等，不胜枚举。

在不同的人看来，“明白” 一词有着不同的含义，因而 便有着不同的活法。在后人看来，许多自以为精明的人，却 不过是一些十足可怜的糊涂虫；而许多看似糊里糊涂的人, 却反倒是令人景仰的明白人。用不同的尺度来衡量“明白”, 自然会得出不同的诠释。几年前，我开始留意这个问题时,

对于何谓“明白”曾经陷入过迷茫的深潭。随着思考的深 人，愈加坚信有一种活法叫明白。为了使自己的想法从零 散变得系统起来，我在古书堆里流连忘返许久，试图通过 “神交古人”而得到有益的启迪。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本 书，就是我当时的真实印迹。

在这本书里，我走近并剖析了中国古代的伍子胥、廉 颇、韩信、王莽、虞翻、司马懿、谢安、李世勣、苏味道、 娄师德、李泌、郭子仪、冯道、寇准、范仲淹、李善长、严 嵩、张居正、张廷玉、左宗棠等二十位古代名人的心路历 程，力图透过他们的功过是非、利钝得失来揭示修养（或曰 涵养）和权谋（权术）对人生的影响。这二十位古人的生平 事迹皆载诸史书，不少人的故事世人耳熟能详，他们人生的 悲喜剧早已成了后人的教材，我所做的这些工作并不能使他 们的形象稍有增减。我这样做，只是想把自己的一些思考、 心得、见解，陈述出来与读者分享而已。

风华正茂的伍子胥因遭遇突如其来的灭族之祸，进而被 迫亡命他乡，“伍子胥过韶关，一宿白了少年头”，深仇大 恨给了他常人难以承受的不幸，促使其成长为一名“隐忍就 功名”的“烈丈夫”，在辅佐公子光做了吴王以后率领吴军 打破楚国，“掘墓鞭尸”，快意恩仇；而在此后的岁月里, 沉重的资望、无限的忠诚反倒促成了他晚年的不幸，钱塘江 的怒潮年复一年地倾泻着这位“烈丈夫”的无尽的愤怒。

身为战国四大名将之一的廉颇，不仅在战场上叱咤风 云，而且心胸坦荡、光明磊落、知错就改，“负荆请罪”的 故事被传为千古美谈；然而，就是这位创造了 “将相和”经 典故事的主人公，晚年却重蹈覆辙，意气用事地赶走了奉赵 王之命前来接掌帅印的将军，以至于自己不得不出走他国,

“贱能忍耻卑狂少”、坦然承受了 “胯下之辱”的韩信， 在功成名就之后却不能放下大将军的架子，在被刘邦贬为淮 阴侯之后，仍然以与同样官居侯位的樊哙比肩为耻，“生乃 与哙等为伍!”画龙点晴地道出了韩信的软肋，而他在未央 宫被擒伏诛前的愤懑之语：“吾悔不用蒯通之言，乃为儿女 子所诈，岂非天哉! ”则表明这位战神在为人处世上是何等 的不清醒！

“谦恭”得人人称道的伪君子王莽，居然顺手牵羊般地 从主人刘氏孤儿寡母手中篡夺了江山；与他行迹相似的后来 者司马懿，更是将韬晦的变数发挥到了极致。身逢乱世、特 立独行的书生虞翻，先后侍奉过三国时东吴孙坚、孙策、孙 权三位主子，最后因言获罪——“彼皆死人，而语神仙，世 岂有仙人邪？”彻底惹恼了主公孙权，被贬黜到交州不毛之 地。东晋的名士谢安有着过人的定力修为，讲到“每逢大事 有静气”，人们就会想到谢安。然而，正像有骨头的地方就 会引来一群狗厮咬争斗一样，权力最为集中的朝廷也存满了 无休无止的角逐和争斗，到了晚年，系东晋朝廷安危于一身 的谢安同样成了人们诬陷的对象，进而让主子司马曜起了猜 忌之心，以至于不得不主动要求离京避祸。

唐朝时期，后人褒贬不一的纯臣李世勣，“见可进而知 难退”的大智者李泌，“权倾天下而朝不忌，功盖一世而上 不疑，侈穷人欲而议者不之贬”的忠厚长者郭子仪，“处事 不欲决断明白，但模棱以持两端可矣”的圆滑政客苏味道, 教育乃弟“唾面自干”的老于世故的娄师德，几乎每个人都 是一本不可或缺的教科书。

五代十国时虎狼丛中的不倒翁冯道，算得上是中国历史

上的一个异数，五十多年间“篡弑相寻”，政权更迭有如走 马灯笼，而冯道则能左右腾挪，得心应手，除了他压根儿就 没有忠君之心外，其为人处世似乎还有些值得人们琢磨的地 方。北宋名臣寇准有作为敢担当，在强敌压境面前力挽狂 澜，建立了不世之功；然而其为人过于刚褊的缺点则直接影 响了他的仕途，几上几下的宦海沉浮让人感慨系之，一句 “参政国之大臣，乃为官长拂须邪?”既让丁谓恨透了他，也 让他吃了无数苦头。

用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道出了天 下仁人志士之责任心的范仲淹，身逢北宋王朝内忧外患纷至 沓来之时，又颇受皇帝信任，与韩琦等人率军御敌时，边境 上流传过这样一首歌谣：“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 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与富弼等人在朝实行万历 新政时，则留下了 “一家哭，何如一路哭邪”的名言；然而 急于求成的范仲淹并未能将改革进行多久，随着改革的夭 折，他在仕途上也不断地走下坡路，竟至在坎坷奔波之中结 束了自己的生命。

观看明朝的李善长、严嵩、张居正三位大人物，个个都 是玩权弄术的顶尖高手，到头来谁也没有好下场：李善长以 77岁的高龄被送上了断头台；严嵩作威作福几十年，80多 岁时儿子严世蕃被处死，聚敛的“黄金三万余两、白金二百 万余两、珍宝服玩所值又数百万”悉数被没收，衣食无着的 严嵩只能“寄食墓舍以死”；张居正虽然生荣死哀，但死后 不久，情势骤然大变，万历十二年（{65fd0c38ab172}84年）春正月，神 宗下诏“夺张居正封诰、赠谥，籍其家”，神宗扣在其头上 的许多罪名，直到几十年过后人们才敢议论。深受清朝雍正 皇帝赏识信任的汉人张廷玉几十年谨言慎行，循规蹈矩，却